狂人歌。

我躺在坑里睡觉别喊我起床!

[安太]最佳损友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收录于文豪野犬同人衍生本《相思十诫》。

写作安太读作安吾中心,cp味淡,私设如山。




1.

朋友我当你一秒朋友

朋友我当你一世朋友

奇怪过去再不堪回首

怀缅时时其实还有

>>>

那年夕阳无限好。

坂口安吾一身笔挺正装,打着整整齐齐的领带,多少年不变的一副公职人员的正经派头。他早不年轻了,后背倒还没佝偻,垂垂暮年白发苍苍,是个一本正经的严肃小老头。坂口安吾自认向来无趣,平日里的消遣无非喝喝茶下下棋,一人执二子方寸桌上厮杀一下午,觉得疲倦便草草吃一口饭,早早上床歇了,不浪费那点灯油钱,尽管他也并不在乎。门下无人来访,他也乐得清静。反正故人业已离散寥落,老来的孤身一人不难听地说全是年轻时自己作下的孽,到底怪不了别个谁。

自他从异能特务科退休,好久没踩过家门外面的路,尤其是这种砂石突兀无人问津的土路,走得膝盖胳膊没一处舒服。坂口安吾停一停脚,愈见厚重的镜片底下露出来神色不如何情愿,只是又不合时宜地含着一点微微的笑意,总算没让这张脸显得太过了无生趣。

说到底啊,他的这两位老友确实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生前要翻手云覆手雨大胆到通天,死后照样不费吹灰之力让他焦头烂额不得安宁。他坂口安吾稳重一世,干过第一件疯狂的事是结交了太宰治与织田作之助二位恶友。按他一个间谍的立场来说这是件错事,可这世间之事原又没有对错之分,事隔多年回头观望,只记得了织田作之助绛红色短发和太宰治的一双笑眼。十多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浓墨重彩不肯淡漠一点点,还像那年似的两面夹击围他在中间,叫他进无方退无路,无可奈何被染成一身花花绿绿,可笑得一塌糊涂。

 

坂口安吾找了个坦荡荡的落脚点停步,低头审视一下自己。西裤裤脚和鞋帮子溅了泥,但是没关系,这两个人向来只看他脸上的痣,从没见他们注意过他脚下的鞋;手里提着木食盒,沉甸甸一个,装了三人份的清酒,他实在对洋酒厌烦透顶,给太宰治看见了,八成又要笑他迂腐;花是传统的白菊,丝丝缕缕叶瓣沾染着特意泼洒的水珠,看起来尤其新鲜——当然不是他院里那一丛,砍下一大把来给两个不懂欣赏的家伙,他哪有那么大度。

总之里里外外都还算是得体,他心安理得,放下花放下食盒,衣摆一撩席地而坐,姿态端正腰板挺直,还是三人中的最像样子。美酒泼进土里,算作三人共饮,坂口安吾抬杯唇边静默,斑白发丝齐整静谧,像座稀奇古怪的雕塑。

最先躺在这里的是织田作之助,年尚未满二十的太宰治为他办的后事。再后来是太宰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坂口安吾搭了一把手,料想他不会开心。哪一天就要轮到他坂口安吾,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后事谁来打理还没有着落,只是早早盘下了第三块碑,大概葬在一处也算是殊途同归。

坂口安吾原当三人的会面不过一场萍水相逢,见过聚过散过便足可算是心满意足,起码有一秒钟觉得彼此各唤作知己,也无论错觉与否。哪曾想一着不慎溺毙在太宰治不合年纪的高深莫测一抹笑里,稀里糊涂挣扎了一辈子也没浮出水面喘上一口气,做不成太宰治那样随心所欲颠倒众生的鲛人,也回不去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现实,不上不下不尴不尬,活活磨他一辈子。

他坂口安吾在那段潮湿的日子里糊涂之极狼狈之至,往事历历不堪回首。年轻时候作孽好多年不知反省,老来再骂一句我去你妈地还自嫌不够稳重。

他忽地又一笑,手腕子抬得平稳,杯里的酒一口饮尽了,醺醺然忘了年岁几何。

只是,所谓相逢即是缘分,怀缅亦酿成陈年美酒,香醇得不舍多饮一口,挥发在小小的藏窖里,扑个满头满脸满鼻满腔,只怕此生挥之不去,再也没个尽头。

 

2.

朋友你试过将我营救

朋友你试过将我批斗

无法再与你交心联手

毕竟难得有过最佳损友

>>>

坂口安吾一生活得亦不算坦荡荡光明磊落,也自认没有坏到堕落到无药可救。人生里如同噩梦的部分他一早经历过,只是那段日子也不曾夜夜发梦,午夜按时闭眼,清晨按时睁眼,压力底下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也不担心随时随地挨一枪子儿就死了。他正好有个统计死者的陋习,总觉得生命是个玄而妙之的东西,他没把握好好的活,却也没想过碌碌的死;记住了名字和年龄的时候顺便瞟一眼死因,稀奇古怪五花八门,就是没死得干干脆脆的。想通了想透了,港口黑帮就这么帮玩意儿,叫你惊惧叫你战栗,叫你怕得发抖,哆哆嗦嗦像地底下的老鼠乍见天日,再叫你死得凄惨,身首异处,肚破肠流,更加深不知道谁的恐惧,如此往复。

坂口安吾没信心活下来,只有冥冥里谁的声音信誓旦旦要他活着,正好呢他也还不想死,就当自欺欺人走一步算一步。作为黑手党情报员他也没少跟森鸥外打交道,这个老男人——姑且这么称呼——看他的眼神是个谜,时而冰冷时而热络,好像看的不是他坂口安吾而是一大块吃下了就能元气大涨的肥肉。他讨厌森鸥外油光水亮的头发,讨厌他一只皮鞋一只袜子衣衫不整追着一脸不情愿的幼女边跟他说话,更讨厌的是他动一动手指随随便便就能让他死掉的派头,正如讨厌不得不潜入的港口黑帮。

他预计自己会死得凄凄惨惨,统计推测过好几种死法的几率,虽说唾弃于场面并不好看,倒也自在认命。只是人算不过天,天算不过他那位幼年神祗般的恶友,打歪他的眼镜他都没想过,第一个想杀了他的人是太宰治,是为数不多的让他觉得日子没那么难捱的人之一。

那天之后他多了一个梦境,梦里头他站在酒吧黑洞洞的走道里,前后都空旷,前后都有路,又好像前后都通不到出口,把他一个人活生生困死在这里。他开始拔足前行,从快步到奔跑,昏暗的灯一盏接一盏掠过头顶,前方的路仍是无穷无尽。他一个人跑了很久很久,跑了十年又十年,跑到黑暗被黑暗吞噬殆尽,才记得了要停步,回头,乍然对上太宰治冷冰冰眉目和正对他心口的黑洞洞枪口。他注视着太宰治,太宰治注视着他。他犹记得太宰治眉眼照旧明媚锐利,他在他眼睛里头看到杀意。

太宰治要他死。

太宰治的杀人手法在黑手党是出了名的残忍又残忍,这位少年干部是谜一样的人物,一身干干净净片尘不染走出刑讯室,身后人跟着脑袋探一探,满室血流成河,碎肉黏在天花板和墙壁,门板上拍着只带血的眼珠,活生生煞得人脸色惨白呕吐不止,从此见了他都绕道走,无论他一张天赐般的脸笑得多好看。

坂口安吾有幸得以在一旁观望,看不到半途就白着脸掀门而去,留一个太宰治在门后狂笑,下回见面还要为此多调侃他半个小时。如今不愿再回忆一塌糊涂的血腥场面,倒是记得太宰治眉梢眼角合着笑意,下手又狠又辣,刑具如玩具般过手,像在和俘虏玩个无伤大雅的游戏。坂口安吾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他觉得太宰治分明不想杀他们,又好像只是觉得好玩。而他们又确确实实死去,凄惨得不留余地。每每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太宰治是他所憎恶的黑手党的一员——可悲的是他又对他讨厌不起来,哪怕他是魔是鬼是撒旦。

太宰治要他死。

他于是幡然醒悟。太宰治要一个人死,一把枪一颗弹就足矣。不,也许连这都用不着。一个太宰治,就是人间凶器。可他就偏不遂人愿,把人折磨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再叫他们死得万念俱灰,死得痛哭流涕,死得当他是个怜悯的神,忘了要他们死的那个人究竟姓甚名谁。

太宰治不喜欢杀人,他的聪明用一分在这上头都让人觉得讽刺。可他偏要随波逐流,做得比谁都过头,让人见了他绕道走他就开心,大仇得报,可喜可贺,从此潇洒自得,谁也管不了他,谁也忘不了他。

太宰治要他死。

……

惊醒的时候坂口安吾一声不出,直挺挺从床板上坐起身来,瞳孔兀自舒张一下,没有枪没有酒吧也没有太宰治。奇异的是,他也不觉得害怕。坂口安吾不怕死,坂口安吾不想死,但死在太宰治手下,一切都顺理成章。

疯了,病了,为了这么个把自己当神的疯子似的小子,连命都不要了。

——是朋友吗?

是吧。可他又想杀他。

——或者不是呢?

不是呢。他又要他走。

这样一个梦,坂口安吾梦了好多好多年,梦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分不清太宰治冷冰冰的嘴角和孩童般哭泣的眼是真还是假。有一点是明了的,每个梦的最后太宰治还是没有扣下扳机,他只是那样看着他,看得他满心疼痛坐立不安。在之后的好多好多年里,他偶尔活的像畜生,进退维谷疲惫不堪,一头倒在床上恨不得再也醒不来。

而太宰治亦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他。

太宰治要他死,太宰治叫他走。

坂口安吾于是渐渐了然,太宰治要他死,可其实是想让他活。

太宰治要杀他,因为太宰治想救他。

 

风声,硝烟,闷热,头痛欲裂。

坂口安吾睁开眼,起码有一秒分不清身在何处。消毒水刺鼻,是他极讨厌却又不得不时常接触的气味。满目死白,令人作呕。是医院啊。

原来,他还没有死。

太宰治要他死,他为什么还没死。

坂口安吾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眼皮牵动神经剧痛。他现在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从头到脚狼狈不堪,接触床板的后背也有皮肉伤口的刺痛,他记得他用那里为太宰治挡住了爆裂的玻璃碎片。

——那一刻,他几乎要以为,太宰治已经原谅他了。

坂口安吾向来熟知,太宰治更亲近织田作之助。无关乎相知早晚,织田作之助这个男人的人格魅力足够让任何人倾倒。坂口安吾不敢亲近他,却不能说是不敬佩他。

后来,他死了。

坂口安吾曾不告诉任何人地去拜访织田作之助的墓,看见那块碑干净纯粹,像他本人一样干净又纯粹。他蹲下身来看那张合照,三个人里头他笑得最不情又不愿,却无疑是难掩快乐的神色。这是他的朋友,虽说不是什么正经朋友,两个却一样杰出。他觉得鼻梁酸痛,架不住他的眼镜,于是拿在手里擦了擦,又沉默。

他这个间谍,当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外头看道貌岸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登峰造极,说得人也开心,鬼也开心,闹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

而这样的他竟然还交到了两个朋友,让他头次觉得自己是为了自己而活。

无怪乎太宰治恨他。他不杀织田作之助,织田作之助却因他而死。

无怪乎太宰治要报复他。要杀他的人不是太宰治,太宰治坦坦荡荡,自然有心情拿眼睛撩他,手指晃一晃,动作好看得要命;又是这两根手指,不带半点杀意地一撩一拧,差点轻轻松松要了他命。太宰治是跟他玩个游戏,不分成败只谈生死。太宰治记恨他几年又几年,害他差点要以为太宰治还愿与他交心联手,做最默契的恶友。

只是他坂口安吾命硬,最终还是没死成,白白辜负了他的期望。

 

坂口安吾从未想过要害织田作之助,但他却还是死了。

太宰治并非无心地想要坂口安吾死,而他却还是活着。

坂口安吾于是蓦然轻松起来,仿佛是没来由地得到了某种救赎。

 

3.

从前共你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我有痛快过你有没有

很多东西今生至可给你

保存至到永久

旁人如何明白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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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孤独一辈子。小子,你还奢望有什么朋友爱人吗?那是注定了要有报应的。”
实在是坂口安吾此生听过最无聊的劝诫。
那时候他还年轻得要命,刚进了异能特务科什么都不懂,直觉政府人员悠闲又拉风。直到好久以后才发现他那位长官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骗子,把他塞进这个看起来金光闪闪的泥淖里头,让他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逃不了,走不掉,只有认命越陷越深,窒息到心脏停止跳动。
坂口安吾第一次抽烟,递过烟的那只手还是他那位长官种田山头火。彼时他尚还是个无名小卒,点烟的姿势生疏得可笑,种田山头火于是就笑,不顾上下身份地把手往他肩上一搭,偏要摆出个哥俩好的架势 坂口安吾事后深刻反省,没人会无缘无故递烟给你,接下来之前要慎重考虑,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一根烟就要你为他卖命。可那时候他还有那么点少年天性,长官递根烟过来轻轻松松被收买,从此一心一意肝脑涂地,傻得一塌糊涂无药可救。
种田山头火叼着烟深吸一口气,坂口安吾依样画葫芦,活生生憋住滚到喉口的一声咳嗽。对烟草的厌恶是从这时起就扎根心底,但烟酒消愁的说法从来不是事出无因,在往后的数十年千千万万个操蛋的日夜里,他不得不独自坐在黑暗或阳光里,一根接着一根抽完整包整包的烟。烟草是个一点也碰不得的东西,一旦被抓住了就避无可避,蚀骨焚心,谁会来跟你商量行或不行。
其实他一点也记不住他的那位长官说的话,独独那句劝诫听起来尚算有几分道理。倒是还记得聊到最后猛吸一口烟呛到了自己,种田山头火愣了一愣继而大小,看他咳到狼狈不堪,宽慰似的拍一拍他的肩膀。第二天他乍一接到卧底港口黑帮到任务,愣怔数秒首先自己给自己判个死缓,料想十有八九不能完整地回来。为什么要递那支烟,如今两手一拍真相大白,他一点也不觉得开心。
坂口安吾自认没有大度到不留一点怨气,只是这句劝诫终于还是成了他此生所受最恶毒的诅咒。功过相抵,剩下一大片空空荡荡,可能算不上什么怨恨,当然也不是感激。满嘴胡言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真正到木然得无话可说的地步,反倒是无所适从了。
直到过了好几年坂口安吾才堪堪从别人的故事里读到这句话的内蕴,那当口他倚着门板,回想起上司曾经的那个眼神。
棺木里躺着他的半生不熟的工作伙伴,年轻的女性;棺木外趴着他半生不熟的工作伙伴,年轻的男性。坂口安吾听见野兽般压抑的呜咽声,硬生生从中听出心头淌血般的沉痛感。于是蓦然反应过来所谓“我们这样的人”,究竟算是怎么样的人。
异能特务科向来人丁冷清,昨日的伙伴说不定今天就在任务里死在谁的枪口下面,一多半死得破破烂烂,毫无体面可言。有幸能保得遗体完整,就像这样放在棺木里,与工作伙伴依次道别过,棺盖钉死,从此真正尸骨无存,无人知上山入海还是埋进了土里,活生生的痕迹抹消殆尽,就连行走人世的肉身都不受自己支配,这样的人如何配有什么羁绊。
——可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怎么可能没有羁绊。
怎么可能没有朋友,怎么可能没有爱人。
坂口安吾回想那个笃定的眼神,面上不动声色,心底暗自唾弃一声。你凭什么说我没有朋友。

坂口安吾难得放肆,一次两次还都是被同一个人教唆。通宵彻夜为了喝酒,于他自律的人生里实在绝无仅有。可事实如此,太宰治一呼百应的本事通通往他一个人头上招呼,能耐不够甘心受惑,更何况对太宰治的防备——如今回想——实在是不够多。
他二人喝酒,就真的是喝酒。都是聪明人,套话的本领一样高明,相互试探也出不来什么结果,到头一块儿身心俱疲,保不了被人捡了什么便宜。干脆什么都抛开,什么都不说,痛痛快快地喝,推杯换盏间彼此心意了然于胸,好像你不是太宰治我不是坂口安吾,你无关什么劳什子年轻干部我不是狗屁特务,心口巨石一松手里没了轻重,只可惜依然不能开口交心,未竟的言语混在一起,比洋酒醉人。
及至东方晨光微熹,又或者是眼底发白的幻象,太宰治歪着头,雪白绷带下面长睫掩映一双醺醺然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神落点飘忽,看天看地就不看他坂口安吾。倏尔又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玩具,嘴角弯一弯抄起仅剩个底的酒瓶,冲着桌沿一砸姿态寻常以尖锐茬口对准自己还缠着绷带一圈圈的手腕——他就是有本事随时随地让坂口安吾倒抽一口凉气,从未身手如此敏捷地拽了他的腕子夺下酒瓶随手一丢,清脆的啪擦一响不在乎它碎得彻底。

手心里一把清瘦的腕骨,食拇指一圈还多出大半个指节,料想是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肤。太宰治就势与他扑作一团,宿醉适时抄起家伙冲着他脑袋重重一榔头。闭眼之前偶尔听见太宰治颠三倒四的言语,说得是他自己才听得懂的内容,脑子里乱哄哄什么也想不明白,干脆什么也不想首先蒙头大睡。

醒后当然是孤零零一个人,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太宰治来过的痕迹。下一次见面太宰治照旧神清气爽不提半个关于醉酒的字眼,坂口安吾于是也分不清曾触碰到的丁点零星的浓重悲哀究竟是真还是假。

只是有一点大概是可以肯定的。

至少那一刻,太宰治当他是朋友。

坂口安吾回过神,棺木边伏着的青年已经摇摇晃晃起身,眼圈通红,仿佛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神色恍惚,行尸走肉般与他擦肩而过。他闭一闭眼,退出暗室扣合门扉,仍旧不发一言地与门内的女性道别。失去挚爱的痛苦他不曾品尝过,只能料想不比失去知己来得轻松,哪一天他说不定也要孤苦伶仃地躺在那里头等着别人依次与他告别,但想必没有一个人会为他流下哪怕一滴眼泪。

坂口安吾不是没有朋友。

坂口安吾的朋友不会为他的死寻死觅活。

他的生或死那个人也并不在乎,若是有幸与他地上地下相逢,只能暗自祈祷他不要在他的坟头,嬉笑着泼下一碗他最讨厌的洋酒。

 

4.

不知你是我敌友 已没法望透

被推着走 跟着生活流

来年陌生的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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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了一身伤伤痛痛,多亏数年前跟黑手党跟武斗组织交道打得彻底,如今四肢打了石膏捆满绷带,竟也奇迹般地很快能下地走路。坂口安吾见血见得不多,上前线的事九成九轮不到他来做,从前要被人嫌碍手碍脚白占一块地走,往后更无人能放下心来将自己的后背交付。只是这一回实在由内而外伤了个透,眼睛一闭就是铺天盖地的锈红,唯恐下一个睁眼低头首先看到自己的尸首;更兼浑身上下的伤哪一处沾床都痛得难受,索性休假也不要,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好了。

缠绵病榻一词用在这里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但这段日子里那个梦做得愈见频繁了。老实说坂口安吾的好记性没多用一分在这里,梦里太宰治许许多多的细节业已回忆不清,诸如刘海过不过眼啦、鬓发收没收颔啦、长长的黑色风衣是不是停在了得体的膝上十公分啦……那么多那么多问题他早已给不出答案。当年不知稀罕,偶尔还要嫌他烦人,没机会多看他一两眼,如今梦都给他报应。

可是终于得见故人,却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样子。坂口安吾吸取教训,紧盯太宰治直到眼冒金星昏倒过去,太宰治倚在他半个怀里,照旧笑得没心没肺,施舍般弯起的嘴角笑弧热辣滚烫烙在坂口安吾心脏,眼里清爽映照出一个面如死灰的染血面孔。

太宰治没有什么伤痛,就算有,也早就拒绝让他碰了。

待到再做回那个梦,自己也说不清太宰治要他死还是要他活,搭在扳机上青葱似的一根手指犹犹豫豫欲扣未扣,坂口安吾看在眼里突然心口灼痛要人命,后知后觉被太宰治一抹笑烧坏了皮肉。

他想起太宰治曾与他抱怨自己的搭档讨人厌不肯好好听人讲话,那会儿他又给了他什么回答?“是太宰君你话太多了吧”,对了,活该他要遭这报应。

如今他跪下来洗耳恭听,太宰治手往衣袋里插一插,偏着头笑得亲切至可憎,眼里嘲意斐然,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坂口安吾这才明白,太宰治哪怕把自己洗得干净又洁白,到底不是什么怜悯的落难天使。他可以施舍众人,可以拯救苍生,可他就是不救一个孤零零的坂口安吾,兀自站在高处看他被烈火烤成了灰烬,终归不害到他一星半点利益,照旧可以若无其事转头就走。

他哪有什么罪恶感,坂口安吾死得凄惨,与他何干。

 

然后坂口安吾再没机会停下来听太宰治说话了。时光在行走,他们只有跟着走,脚跟空空荡荡没有着落,实在太容易一个浪头打过来狠狠栽个跟头。

他好久没接到这么不知所云的任务,带着孤苦伶仃几个人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他总有种三方野兽虎视眈眈随时随地预备扑过来把他撕成碎片的错觉。异能特务科自诩为调停的公正裁判,他可没这么大义凛然的自觉。说到底大家狼狈为奸,谁也高贵不过谁,哪里有利益就向着哪去,没有绝对的敌人自然更没有盟友。雄心壮志,野心勃勃,最终是要拳头与拳头相碰,刀刃与利爪互戮。

坂口安吾自知刃面驽钝拳头不够硬,装模作样观望两下,大多数人能叫上名字于他来说一点都不稀奇,奇就奇在一多年还能聊上三五句天,不禁感叹造化弄人,可能他天生就有当间谍的潜质。

他也不太在乎究竟能不能捞到好处,反正也不急着讨上司欢心,视线转啊转啊却还真让他找到一个七十亿,人虎小子如今是武装侦探社的主力,眼神单纯不沾一点血腥,自带一股子倔气,是他很少看到的东西,不免有片刻新奇。他没有毁掉生机的黑色喜好,于情于理于他无关,他要是倒了死了他就去看看能不能谋到一张虎皮,就是不可以也没什么关系。

他暗自好奇太宰治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良心去当个吃力不讨好的驯兽人,等他的眼神真正移过来他却又低下头掩饰一般推一推眼镜。分明他在这头他在那头距离远得能横跨鹤见川,坂口安吾又毫无由来地听见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错觉与否暂先不论,总之是太宰治的惯例。他蓦然想起有个芥川龙之介在前,太宰治亲手拯救他又亲手放弃他,不管他有没有心识不识人情,战场一角冷淡抬一抬眼,夜色般的彼岸樱霎那开至荼蘼。而太宰治说放手就放手,不肯再给半点施舍,活生生逼得人半死不活堕落成魔。

坂口安吾没有好心到再去同情芥川龙之介,只是突然明白过来太宰治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太宰治看见的未来是远是近,总之比他高明。他于是只好承认自己比之此人逊色不止一筹,太宰治拔腿所至他拍马尚不能及,自以为的那点亲近又亲手狠狠推翻,转眼变成陌生的眼和陌生的脸,熟悉的心腔里横亘一道陌生的冷冰冰的墙。坂口安吾亲手把自己送到外头,没有本事拆毁凿穿,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心念电转间,太宰治领着人走到自己面前。人虎小子照旧懵懂,是足以令人友善取笑的少年天真。中岛敦叫一声太宰桑,少年音清清爽爽朝气蓬勃。太宰治笑眯一双眼,嘴角弯一弯唇片更薄得好看。坂口安吾承认他有片刻自己都不明白含义几何的希冀——对太宰治的希冀,无疑是件足够危险的事情。太宰治扬一扬手,多少人心甘情愿粉身碎骨,死到临头都没发现太宰治笑意寡淡,不屑给予半点回应。

太宰治于是说,这就是我和你提过的政府的大人物啦,敦君。

坂口安吾的心沉下去,希望又从绝望中破土而出。

他自暴自弃,又心生病态般的欣喜。

太宰治不打算给他答案,关于是不是愿意留他一命。坂口安吾是急于赎罪的无罪的罪人,侥幸活得,福至心灵,一时醍醐灌顶。既然他于太宰治还有价值,那他又怎么好意思推脱,既然他本来不抱希望听见那三个字,那就干脆不听、不看、不说,反正有关于他坂口安吾的事,百年内必然会结束,他既不必急于求成,哪怕从头开始,时间同样还够。

坂口安吾不想死,坂口安吾不怕死。坂口安吾既然要跟他纠缠,干干脆脆命也不要,两方博弈,看谁棋高一着。

他业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坂口安吾了。

坂口安吾于是笑了笑。

久违了,太宰君。

 

5.

但是命运入面每个邂逅

一起走到了某个路口

是敌与是友 各自也没有自由

位置变了各有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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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庸俗游戏,实在无赖透顶。所谓异能力,八成又是哪个神明无聊时候的消遣恶作剧,看着天穹底下蝼蚁众生为此大打出手头破血流,不知他心中会不会生出几多自豪来。坂口安吾单膝支地,轻慢阖上工作伙伴圆睁的双眸。身在漩涡边缘还妄想屹立不动,坂口安吾一边随着水流疾转一边面无表情腹诽,这一回又是哪个“大人物”脑子进水,干出来这种愚蠢之极的事情。

他的人手不多——战场上哪一头不是庞然大物,他这丁点人马去和铁蹄对碰,他又不是嫌夜长梦多。真正的游击队为漆黑的恶兽所带领在战圈中央喊打喊杀,坂口安吾不介意白捡一个便宜冒充一回“游击队”在边缘灰色地带小心游走。偶尔能撞到残兵败将,有价值的扣下,没价值的干掉,异能特务科的腥风血雨不比别家少,枪口之下漫出的血水也能开个染坊。

只是形势不等人,不知不觉间将他置身于战局之中,隐约可见不远处一片狼藉,漫天尘土里身着华服的夜叉巨大的影体伴随漫身刀光浮凸。

坂口安吾把枪收回怀里,心里其实很明白这小玩意儿到了这种层面的战斗力已经是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拿在手里做做样子,佯装自己游刃有余,有总比没有来的强。但即便身处修罗地狱之中,坂口安吾也依然没有死在这里的打算,九死一生的关口闯过无数个,不差眼前这一个。多年情报分析的经验驱使他优先择一最佳方向脱离中心战圈,这于他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心头又模模糊糊浮现他年何人似是而非的告诫,陈年旧语横贯耳膜,一时间辨认不清是哪位故人的声线。

“情报是死的,人是活的。瞬息万变的战局里,太过于依赖情报的话,搞不好……”

坂口安吾乍然停了脚,不远处灰霾漫延的地方逐渐传来暂且不带敌意的不急不缓的足音,随着片刻衣摆随风猎猎的动静。青年修长身影浮现在被狂风所撕裂的天地边境,太宰治踏风而来,乌墨短发蓬乱得好看。看见他,顿一顿,远远眯起一双秀丽的眼;既而如发现新大陆般绽出明媚灿烂的笑意,薄唇弯一弯,怎么看都真诚得要命,很难有人相信这笑不是发自他的真心。

“哦呀?是安吾啊,如何,感觉还好吗?”

 

可能太宰治就是看见他狼狈他就开心,他愈境地凄凉他愈开心得不行,从小到大不曾稍变。太宰治见人就笑,无论是敌是友是路人,笑得或矜持或嘲讽或凌厉到挟刀锋般杀气,唯一的共性是每一个都漂亮得不像话,又像不独针对谁的敷衍。

坂口安吾用还算整洁的袖口擦拭了一下白蒙蒙的镜片,让太宰治有时间走到他面前来,故作亲热地打开双臂,像要给他一个久违的热烈拥抱。太宰治如今高得与他相仿,不再是当年那个眼睛够到他鼻尖的纤细少年,怀抱也干干净净,气息令人舒适,每一寸都极尽得体。但坂口安吾还是不能顺理成章地拥抱他,不能再用当年的借口,就抬手浅迎一下,手心触到太宰治沾染凉意的手腕,轮廓清瘦有力。

“不得不说,非常糟糕。太宰君呢,需要深入到这个地步吗?”

太宰治此人,身上有太多的“不得不”——比如,坂口安吾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无论能力或头脑。单凭能力论,料想没有多少人能伤他分毫,只是身在局中,刀剑无眼,若是一不小心折损在此,又实在可惜他那副好头脑。可太宰治照常吊儿郎当,步履轻慢如饭后消食,不禁又让人生出成竹在胸的猜疑。太宰治冲他歪歪脑袋,竖起一根手指往肩后指一指,坂口安吾晃了片刻神,视线很快由他指尖转入战局之中。

黑白的猛虎与漆黑的恶犬纠缠不休,野性勃勃,利爪重愈千斤,不复初见时的腼腆少年的模样。坂口安吾了然,原来是为了关照自家的小老虎。他目睹芥川龙之介为了个太宰治发了疯,也耳闻芥川龙之介找过织田作之助的麻烦,幸而当年的芥川爪子没长硬,又是他那一副隐忍的嫌弃脸避免了引火烧身。

太宰治给过芥川龙之介的怜惜少而又少,神一般出现在芥川龙之介的世界里教会他仇恨。如今芥川龙之介的全部不甘愤懑和毁天灭地的绝望太宰治弯一弯嘴角视若无睹,坂口安吾摇一摇头收回视线,太宰治就是这样,不是个好东西。

他自己深陷泥淖,他管不了也管不着。

“太宰君,”坂口安吾斟酌片刻开口,“这里无论如何都太危险了,不如暂时放下成见联手,一起转移到边缘或后方如何?我想这一个提议对你我双方都有利,不妨考虑一下。”

他说话惯于直视对方的眼睛,腔调四平八稳诚恳中正,内容是真是假心跳不会快上半拍,镜片后面眼神不稍加闪烁,实在真诚。

而至于太宰治信不信,就又是另一回事。

太宰治脸色深以为然,回望的视线满含孩大难管的痛心,坂口安吾笑笑看过不以为意,难道还真能当人虎或恶犬做自家孩子养,驯服对抛弃,太宰治早有前科。出口的话又不是那回事,太宰治步子迈得生风,没有片刻犹豫,让坂口安吾几分不清哪个才是玩笑:“虽说和安吾你一起死在这里也不错,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快走吧,年轻人的事情呢果然还是该交给他们自己去解决啊。”

说得像不是你火上浇油似的。坂口安吾习惯性地腹诽一句,拔脚跟上太宰治的步子。

一边是庄重西服,一边是休闲长风衣,两个人并肩同行,倒也不显得突兀。太宰治像终于找到倾诉对象,时不时开口给坂口安吾讲解战况,又不着边际地抱怨身边的美女没有一个愿意殉情害他连自杀都找不到乐趣。难得坂口安吾不嫌他烦,偶尔附和一二声,间或安静沉思,眉宇时舒时皱,还真像那么回事。零碎爆炸声渐远,二人比肩转入一截残墙闲影之中,太宰治忽而“啊”一声敲击掌心恍然大悟,口吻像发现什么稀奇大事:“我差点都忘记了!安吾你是情报员吧,刚才我说的那些你一多半都了解咯?失策失策——”

“不,很有意思,也着实让我分析出了不少现况。”坂口安吾推一推眼镜,手指伸向自己的衣襟。

太宰治沉凝了嘴角笑意,端详他慢条斯理地掸过衣襟,既而又笑开,自己抬起手来替他拂一拂落灰的肩头:“还真是怀念呢,安吾超乎寻常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我啊,在这一方面也不得不向你认输呢。”

“不过我也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情报是死的,人是活的,在瞬息万变的战局里,太过于依赖情报的话,搞不好……”

坂口安吾蓦地一窒,手指僵硬在领口。

“——搞不好会死喔。”

太宰治猫似地咕哝了一句,尾音含在喉间将吐未吐,自顾自地后退上一步。

坂口安吾停顿了那么一霎,恢复未尽的动作,微微躬身将手伸进怀中——事实是他也已经直不起腰了,太宰治袖间的匕首精准地插入他的腹中,刀尖陷进脾脏。坂口安吾的眼里没有多少波动,低头的动作不多半句废话。只是微微抬起眼来,还是忍不住地笑,一个僵硬而暧昧的笑,就只是这么注视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呢,太宰君。”

自怀中抽出的手里,赫然握着他的手枪。

太宰治将手放回风衣口袋里 ,越发显得双肩骨架消瘦锐利。而他还要耸一耸肩,对坂口安吾自若地弯弯眼睛。

坂口安吾终于见到,那双眼里,熄灭了最后一点他熟悉的东西。

 

6.

早知分开后各自有际遇做导游

奇就奇在接受了各自有路走

却无人像你让我眼泪背着流

严重似情侣讲分手

>>>

织田作之助的死讯来得措手不及。

坂口安吾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回来,头衔连跳三级。有那么一段时间甫一有人经过身边,投来视线都带着审视,或嫉或羡,他一概坦而受之。回过头来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气堵塞心口腹腔,挤得人几欲作呕,自觉是将自己什么尚不可知的珍贵之物拿出来糟践,换得一点蜗角虚名,因未知而恐惧,反而一点也不值得欢欣。

长官说小子还是太年轻。人与人之间的生离算得上什么天崩地裂,说不准你一走人家加倍风流快活,你一个人心心念念,到头成了最大的笑话。长官说的话他向来当放屁,这一回却偏偏一反常态全盘皆信。大概他潜意识里还是盼着他们好,料想凭织田作之助的随遇而安太宰治的没心没肺,少了谁会地球不转太阳不起,日子还不是照常过,只是少了一个古板的坂口安吾,有什么关系,用不着多花一秒去难过。至于笑话,间谍做到他这份上本已足够娱乐至死,坂口安吾又没那点出息,反正再也不会碰面,当个笑话又何妨。

坂口安吾自欺欺人,以为太宰治还能做他天才的少年干部,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以为织田作之助还能做他不杀人的厉害杀手,东奔西走自在逍遥。至于他呢,也还是个不入流的公职人员,好好活着已属不易,小心保得性命无虞,往后一年年眼镜底逐年厚重,或许会有了不讨人喜欢的秃顶马脸抬头纹。他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用不着怀念,也没必要再碰面。

——可是生活,又哪有这么容易。坂口安吾恍然,还是高估了自己。自说自话狂妄自大,以为自己能说放下就放下,想的比现实美,说的比做的好听。

说好了的生死各安天命,及至生离终而成了死别,到底还是不知所措,又或者比以前犹有过之也说不定。

坂口安吾难得失眠,仰躺着一动不动盯视天花板直到三更。从床上起身又不甘心,更兼即便起身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做,于是只有胡思乱想,可笑地睁着眼等天明。空空荡荡的黑暗反倒给他安全感,徒手压进黑暗里的记忆又趁机出来作祟。他头次痛恨起自己不俗的记忆力,肆意妄为,不合时宜。

织田作之助的绛红发色鲜亮,面容年轻英俊,或者也不是英俊,只是他自己从极暗之地走进光明,沧桑与鲜活交织,反倒显得不落世俗,从容到了叫人嫉恨的地步。织田作之助通透洒然的柔和微笑,偶尔严肃起来的刀锋似的眼角,还有临走前那一眼惊容与谅解相织,拳头兀自收了又放,让他看一眼就知道,可能的话,这个人还会不顾一切救他。

谁会救他?谁还会救他?坂口安吾没来由地觉得可笑,谁还愿意救他?倘若他运气不佳,死在某条冷刀下面,抛尸荒野风吹雨打,等到肌理腐坏白骨作尘,坂口安吾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坂口安吾,没人会认他,没人来安置他——所幸他福大命大,特务科还愿意故作慷慨冲他摆出伪善的笑脸,故作真诚替他安上政府头衔。如若不然,他又是谁?

织田作之助会救他。织田作之助不止一次救了他。织田作之助还愿意救他。

坂口安吾翻身侧卧,用被子抵住冰冷到抽搐的胃部。

现在他死了。一切都太晚了。

有关于织田作之助的并不丰厚的记忆走马灯般滚动过脑海,日渐苍白的笑和声音和言语愈回忆愈难以回忆。记忆尽头最终定格于某个黑白画面,画面里谁的背影孤独寂寥。坂口安吾心脏抽痛,看不见的钓线收束,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口喘息的余地都不留。

他说,我并不悲伤,因为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了。

他说,我啊,只要是不想失去的东西什么都留不住。

他说,你快消失吧。

然后坂口安吾走了。

 

如今织田作之助也走了。

原来他早见到过未来荒凉,留下自己形影相吊。

他又想起他哭泣般的眼,蒸干了眼泪独留下荒鲸搁浅般的窒息,他的嘴角弯得在笑,却用眼睛对着这个受他想方设法玩弄、依然冷漠得不愿接纳他的世间哭泣。

坂口安吾闭上眼。

这一次,你能够哭出来了吗?

太宰治。

 

隔天坂口安吾闷不做声请了半周的假,倒也被很快放行。走出特务科大门乍见蓝天白云,坂口安吾愣了片刻竟生出天大地大无处容身之感。好在他还有那么个故人从今与天地同在,和颜悦色叫他脚踏实地毋忘心安,他定一定神迈开大步,卸下担子浑身轻松。

织田作之助的死不问有多少人关心,但总归有人知道。而埋骨之地就实实在在无人知晓,总算他要打探也还不算太费劲。拂晓时分落了雨,山间小径越发湿滑泥泞。坂口安吾沿着芊芊乱草,走得一脚浅一脚深好不费劲。一看就是太宰治的手笔,在他未知之处必定还能找到捷径,可坂口安吾不走捷径,这条路最好更长、更曲折,最好能走得他一步一跪,走得他一身狼狈,他见了织田作之助才能安心。

反正他业已满手污泥拔不出腿,想必更落魄一些也没有关系。

说来惭愧,他不带一束花一碗酒,两手空空何以祭灵——实在是不符合他一向来受的教育。坂口安吾猝然停步,脚尖踩在草皮边缘,墓碑前是两米见方的平整泥地。坂口安吾远远注视墓碑,镜片下眼神由闪烁到平静。他缓缓挺直腰板,终而收回在前的一只脚。

他总算还记得他是个间谍,信奉的准则是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可惜他之前犯规太多,到头只留下远睇的资格。他止步于两米开外,实实在在被排斥在世界之外。而他还不能有半句怨言,因为这本该是他的位置。

原来一切早有定夺,只是他坂口安吾太愚钝,看不透。

听见脚步声坂口安吾的第一反应是躲,皱着眉头三步并两步跨到一边一棵二人合抱的粗木后头,干爽的后背衣物紧贴树干上的细碎湿苔,此生少有这么不修边幅的时候。知道这地方的人少之又少,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能知道来人是谁。可就是因为知道是谁他才要躲,他已经失去资格再往前走一步,更遑论走到那人面前去。

他听见衣摆摩擦的细碎轻响,听见来人在墓碑前静默过漫长的三五分钟,听见来人把衣摆一撩,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听见花叶柔软的碰蹭声,听见细细的敲击石板的动静。

最后,听见太宰治似叹似笑的声音,磨平了轻快的尾音,余下了空荡荡的平静。

“如何,这个地方不错吧,我可是呕心沥血选了好几个小时哦,总算是找到符合你标准的地方啦。”

的确,这地方幽静而不显荒凉,风景居然尚可,是织田作之助的风格,还有,呕心沥血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哪怕是臭水沟附近说不定都会大呼感谢的吧。”

不过对象是织田作之助,哪怕是臭水沟附近都会表达感激的吧。

“还给你带了特——辣咖喱,是新出的口味,闻起来很棒喔,虽说是比不上我的特制豆腐没错。”

没错,论可食用性确实强过那个不要太多,虽然我也不会去吃就是了。

“呼啊……唔……真的好辣,眼泪……啊……眼泪要流出来了……呼……”

既然没有人看见,流下来也没有关系。

“说起来,我脱离黑手党了。我决定要做个好人。虽说不习惯,倒也好像不太难。”

去做个好人吧,太宰君。记得不要再随随便便找人殉情。

“啊……安吾他啊,好像过得也还不错。”

承蒙关照。只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舒心。

“照片呢,我就放在这里啦。还真是有点怀念那个时候呢。”

怀念吗?……

“可惜,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惜,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

“真狡猾啊,织田作。”

太宰治自言自语的声音渐渐放大,成了坂口安吾熟悉的清爽笑音。坂口安吾听过看过太宰治无数个笑,低笑微笑轻笑嘲笑疯狂大笑,那些笑无一与这个相仿,更没有一个能像这个一样,轻轻柔柔不带一分力气,就将他的全部所谓坚持烧成了灰烬。

坂口安吾仰起头,用小臂用力压住了眼睛。

 

7.

有没有 其实也没有

一直躲避的借口 非什么大仇

为何旧知己 到最后

变不到老友

>>>

太宰治这一刀捅得稳准狠,难得下手如斯利落,让坂口安吾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他,让他免受前人般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短匕干脆扎到底,留出一小截刀柄突兀支楞体外,痛感自小小的一颗脾脏辐射至全身,让他嘴唇发冷指尖麻木。

而坂口安吾仅仅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手指僵硬虚拢住伤处,嘴角残着未褪尽的笑意,枪口半垂欲抬未抬,食指稳稳搭住扳机,是个随时能够瞄准开枪的预备姿势。

若不是他的镜片后的眼已经因为疼痛而微微涣散了瞳孔,任谁也看不出这个看似镇定从容游刃有余的男人已经成了强弩之末,不过是摒着一口气强自支撑自己受到了几可致命的重伤的身体站立原地罢了。

但坂口安吾终究还是那个坂口安吾,一个严肃自持到几乎可称作是刻板的男人,甚至比平日更多微笑了那么几分钟。

坂口安吾好久没这么认真地注视太宰治,讽刺的是一次两次还都是濒死的当口。好在有了涣散视线作为掩饰,让太宰治周身柔和朦胧,让他偶尔也敢去直视一次太宰治那对积淀着万古岁月的瑰丽瞳眸。坂口安吾很少与太宰治对视,大部分时候是毫无来由地移开眼神,时至今日依然说不清缘由,大抵早就成了本能的一种。可太宰治的眼睛根本一点也不难看,虹膜是精心雕琢的远古琥珀,秀丽眼角挑一挑,无端的含情脉脉,又有谁忍心就这么移开眼去?

那是坂口安吾此生所见最美的一双眼。

——那是坂口安吾此生所见最寂寥的一双眼。

太宰治的嘴唇酝酿着春花秋月,太宰治的眼里升腾不起一丝人间烟火。太宰治的世界是雪原风呼啸的虚空,准允他独自行走过时光的尽头。坂口安吾有幸触碰,一脚踩进冷冰冰的水里,成了一叶飘摇无力的孤舟,近乎溺毙其中,才明了他的孤独太干净沉重,容不下一个坂口安吾。

坂口安吾不是光,给不了太宰治希望,甚至于自己还需要救赎。

而他的光,而他们的光——

早已随着一个烟蒂,熄灭在了谁的手中。

坂口安吾逃避太宰治的眼,并非是因为害怕,更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仅仅是因为两个身陷黑暗中的人,早也不能再度拥抱罢了。

 

太宰治懒散睇视他摇摇欲坠的身形,唯恐气不死人似的清脆拍拍手心,口吻如同闲话家常,话尾上扬带出半分似真似假的赞叹之意:“到了这种地步还没有倒下去吗?安吾实在是太了不起啦,不愧是异能特务科的机要人员,出乎我的意料呢。”

“啊,辛苦你啦——很痛吧?”

太宰治软绵绵言辞字字诛心,细细密密往坂口安吾心口上扎,挤按一下更痛得钻心。坂口安吾几乎要笑出声,又有点想叹气,但最终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说,仅仅称得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太宰治弯弯眉眼、尖下巴和弧度悠然的淡薄唇角。如今他与太宰治的每一次重逢都以他的苟延残喘鲜血淋漓收场,但是那又如何。

太宰治放肆如常,坂口安吾任他肆虐,作恶何尝不要好对象。

太宰治歪一歪头,视线流连在他腹间刀柄,隔着一层模模糊糊羽翎般的睫坂口安吾分不清他的恨和嘲,反倒是光明正大坦然自若了。捅也捅了,害也害了,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还要另说,自此一切听任、也只能听任太宰治的心意,他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太宰治不辜负他的期望,没让他多等太久。

“我还以为安吾你早就该认清了,关于我们早就不再同路同行这一件事。”

坂口安吾的喉咙被一把攥紧,让他有片刻短暂的晕眩与窒息。

“不过如今看来,似乎还是预计错误。”

“——安吾你,还是太天真了啊。”

太宰治后退了一步,脚步轻巧,姿态轻描淡写,不经意般地远眺一眼,微敛眼角尽收人间春色,照旧好看得无药可救。

“哦呀,特务科的人来得很快嘛。我也要先走一步了。”

太宰治如是说。

“有什么任务急欲相托,武装侦探社是您的不二之选——有缘再会,异能特务科参事官辅佐坂口安吾君。”

坂口安吾眼睁睁看太宰治打个响指利落转身扬起右手,五指波浪般柔软律动一下,是个敷衍的道别姿势,这一回换他来目送他离去,衣摆下纤直长腿所迈步步稳健不多半点留恋,连应付都欠奉。

坂口安吾笑了笑,坂口安吾松开手。

坂口安吾跪下去,手心里的枪连着三颗冷汗津津的子弹当啷落地,摔得七零八落。

真可惜啊。坂口安吾想。可惜的是眼前一片模糊,没法再看清太宰治消失前最后的背影。可惜的是早已说不出话,不能给予他一星半点回应。

很痛吧?

怎么会不痛,最柔软的地方露出来,任他蹂躏,让他将刀刃深送——

实在是,痛死了啊。

坂口安吾闭上眼,筋疲力尽,喉口腥甜。

这一回是真正的诀别了。他应该开心,他不用偿命,他乐得清静。

他应该开心。

 

8.

不知你又有没有怀念这旧友

或者自己早就想通透

来年陌生的

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

横滨这一场宛若都市传说般的战役,上演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北美的异能者们来时趾高气昂光鲜亮丽,走时还要声势浩大佯装游刃有余,直升机轰然而起,掀起万千尘土飞扬,扑得下头人灰头土脸,竖起根中指骂娘。

废墟里开始出现一拨一拨的人打扫清理战场,一水儿墨镜黑西装,难为偌大一个港口黑帮还要为个小小的横滨劳心劳力大伤元气。只是凶神恶煞一如既往,还是横滨的土霸王,见了所谓战时同盟的盟友,脆弱的一点维系不妨碍双方抄起拳脚互殴。总算还有一个两个理智的上司插手喝止,心里有没有偷笑暂且不知,面上的相敬如宾好歹维护住,要捅冷刀要翻脸都是之后的事。

坂口安吾带着人站在废墟边缘,来时的一支小队如今幸存者寥寥可数,个个带伤,当然包括他本人在内——又是一身伤痕累累,吊着胳膊裹着纱布,只有拿尚且完好的一只手稍微推一推眼镜。最重的伤在腹间,一个血洞还没愈合完全,里面的脏器偶尔有气无力呻吟,料想这一回待在病床上的时间要比上一次更来得多。坂口安吾叹口气,早知道见了某人就没好事,偏他不信这个邪,如今搞成这样,难说不是咎由自取。

或者心想事成一词并非全无来由,尽管好像也并不能这么说。总之坂口安吾心里堪堪晃过个模糊影子,耳中首先听闻那一把柔和清冽的青年嗓音,笑吟吟亲热熟稔,仿佛所有一切轻描淡写一笔勾销,什么都不能算事儿:

“哟,安——吾!真高兴看见你还是这么精神!”

坂口安吾低头看看自己,破破烂烂,哪门子精神。只是招呼还是要打的,依太宰治的记仇,不闻不问指不定他要如何折腾。他整一整衣襟,拉一拉领带扣,扶着手臂慢条斯理转头,正视着斜前方嘴角噙笑的人,微微颔首权作示意:“别来无恙,太宰君。”

太宰治当然不是独身而来,这一回随着武装侦探社的诸位,有好些个少男少女,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是他久未见识过人气。太宰治立身其中,因为言辞轻佻被身边男人不轻不重训了几句,于是嘴唇张合几下,隔得远了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猜到八成又是什么气死人的话,赶快紧走两步近到他面前。坂口安吾敛眸看他,这一回身上不带刀不带枪,不给他留一点把柄,太宰治的眼里也干干净净,气息寻常,像是根本忘记自己几天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

“原来你还没走啊,真是帮了大忙了,”太宰治说,“社长托我传达感谢,本来想着过几天前去拜访的,这下子也不必打听你住在哪个医院啦。”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确实出于某种立场的考虑,异能特务科还是或多或少给了武装侦探社一部分帮助,至于日后会不会索求回报,谁知道。不过这样也好,他可不想每一次都在医院在病床上见太宰治,说话这类事,能站着绝不躺着,是古往今来的共识。坂口安吾点一点头,还是公事公办的腔调:“福泽阁下客气了,危难当前,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太宰治轻巧咕哝一声,安吾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不带几分抱怨的意味,合着一丝丝太宰治式的柔软鼻音。随即又很快抬眼,笑颜完美无懈可击,回敬他的官腔,挑不出一点刺来:“话也带到了,任务完成,那么就告辞咯。”

坂口安吾注视他,点点头。

太宰治顿一顿,转身就走,没再回头。

坂口安吾看着太宰治走回人群之中,对谁都能绽出笑来,一言一行合人心意,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侦探社的众人走远,嬉嬉笑笑,轻松和谐。太宰治也站在其间,手依然插一插衣袋,背影修长,双肩瘦削。

——太宰治啊,真是厉害。

坂口安吾精于满嘴胡言,太宰治则专长装模作样。既然他自觉轻松,让他装上一辈子又何妨。泯然众人之间,仿佛自己是个寻常人似的,至于那头名为孤独的怪兽,就让他封存至死吧。

异能特务科的黑色轿车静悄悄停在坂口安吾身后。坂口安吾远远眺望着,直到那一线身影全然消失于视野,他静默推一推眼镜,开门上车的当口回想起来,这一回太宰治没跟他说再见。

没说再见。

既然你的心意如此,那么,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吧。

坂口安吾对着后视镜笑一笑,是个假面般无可挑剔的笑脸。

虽然有点可惜,不过,再见了,太宰君。

不,是永别了。

治。

 

0.

傍晚时分,云销雨霁。

坂口安吾卧床多日,浑身绵软得不着劲,难得见到天光破云,忽地精神振奋,手脚有了力气,自己扶着床沿坐直身体,手指颤颤然,巍巍拂过窗框上一片温凉的日光痕迹。

实在是很美的斜阳,叫他想起年轻时候的那些日子。

坂口安吾垂一垂头,搭在窗框上的手背枯瘦,被岁月剥夺去光洁与弹性,隆起青紫色粗糙的血管脉络;薄毯下的腿脚却久不着地,肌体现出萎缩的轮廓,微微蜷缩起来,突起的是僵硬的膝盖关节;他早过了在意容貌的年纪,镜子这个东西久远未碰,只是年轻时就说不上英俊,到老了想当然加倍平庸,曾经再如何风流叱咤,到头不过一个寸步难行的糟老头,总归是要归于尘土,没有本事留名青史,就此谁也记不住,谁也认不出。

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又短暂又寻常。

只是如今没有曾设想过应得的调侃与嘲笑,也怪寂寞的。

有些话年轻时不屑一顾,老来才知恍然大悟。当年那位如今已记不住容貌名姓的长官不着边际的一句劝解果真如影随形,叫他一辈子孤独。总算坂口安吾也不算合群,孤身一人不是不能消受,哪一天真给他配个枕边人,没准他还要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有些东西一点碰不得,譬如烟酒,尝过了滋味就一辈子记住,戒不掉,甩不脱,有毒。一时片刻的消愁正如饮鸩止渴,自以为的欢愉改日变作跗骨剧毒,刮骨疗不尽,自己痛得要命,还留一丝丝在骨子里,冷不丁跑出来刺你一回,并非不痛不痒,实在遍身遍体难受。

有些人也最好从没遇见过。

坂口安吾生而独身,懵懵懂懂走到半途,斜里窜出两条影子非要与他勾肩搭背,正好他从未见过如斯灼目红发与琥珀琉璃瞳,轻而易举被蛊惑,踏上同行之路。待他真正适应有人比肩,两个人又先后停步,放他回归独身,兀自拖着长长的影,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走回老路。

可他早尝过有人同喜乐共悲苦的味道,不知不觉设想过共同从青年走向迟暮,空空描绘过鹤发苍颜的故人眉眼,于是老路也变得空空荡荡前途未卜,让他不得不一步一回头。

实在太过残酷。

如今遇也遇了,见也见了,彼此把生活搅成一团乱麻,相互指着鼻子嘲笑,自己拨乱自己的轨道,干过一辈子干不出第二回的疯狂事情,当过了挚友,做过了对手,最不齿的记忆,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宁愿用光一辈子的运气去碰见他们,哪怕要用后半生赔罪,终而只得回味这一晌欢欣。

他一点也不后悔。

斜阳将落,坂口安吾若有所悟,觉出片刻困倦。他拉好窗户,摘下眼镜端正放在床头,挪一挪窝平躺在薄毯下头,两只手规规矩矩在腹部交握。看一看天花板,是寻常的一天。闭上眼睛睡觉,也许能一夜无梦。

他常常事与愿违。

 

坂口安吾一下子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朦朦胧胧间低一下头,还是颀长身形和古板的棕色西装。是个梦,也未免太真。他如是想,几乎要忘记如何走路。

他行走,一步一步,拨开薄黑的浓雾。

被人一把抱住。

带着异味,脏兮兮的。少年在他面前哈哈大笑,弯起的一对疏长眼睫几乎要撞到他的鼻尖。他猜想自己的表情变得傻里傻气,因为少年抽空抬睫瞅他一眼笑得更开心,弯腰捧腹,夸张得一塌糊涂。

他看见少年终于笑够,抬起眼来,眼睫末端湿濡,屈起指节揩一揩。下巴尖尖,柔软唇角自然上扬,毫不吝啬地冲他伸出手来,指节细长,是柔白得几无血色的肤。

他听见少年说——

“多有冒犯啦!我叫作太宰治,今后还请多指教!”

 

「总好于那日我

没有

没有

遇过某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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